当前位置: 气门 >> 气门市场 >> 为修自行车,我找了三天修车铺
「本文来源:青年文摘」
作者:挂挂釉
来源:露脚脖儿(ID:jiaoboer)
前几天我的自行车坏了,后车胎漏气。
头一天下班回家,我感觉亏气亏得厉害,第二天早上骑出去前特意打满,结果下班时发现又瘪了,八成是扎了内胎。我必须要找地方修一修才能回家。
我印象中能修自行车的地方大概有个三五处,大多是我家附近这些年遛弯儿时见过的摊子,远水不解近渴。
我曾经在几个月前骑车经过二环路边时看到一大爷支的修车摊子,规模挺大,几个月后不知为何就没了。
算下来离我最近的修车摊在我回家路上不到半程位置的一个小区侧门。摊主是个中年男人,不是门脸房,一家三口在一个小区车棚里租下看管的房子,摊子就摆在车棚把口儿。
我有一回骑车偶然瞥见那铁栅栏门边电线杆子上挂着的红板白字写的修车牌子,我知道如今修车不易,就记下来。
我半年前在那儿修过一次车。那天刚好下着大雨,我为了赶路骑得很快,骑到某个路口突然两个闸线同时崩了,情况相当惊险,我在车流里穿梭,脚刹得差点折掉,再不敢骑,当时想起这个摊子,推着走了三十分钟,果然在。
我这车的零件都是传统自行车的零件,但他修得挺好,让我在天黑前回了家。
我庆幸那一天的“惊鸿一瞥”,现在才能得救。
等待修车的时候我特意拍了照片
所以这次我没有犹豫,决定直接奔他那里去。我咬着牙咯噔咯噔把车骑到那儿,发现大铁门已经上了锁。
我扒着大门往里看,不但看不见门口摆摊的工具和箱子,小屋子也黑了灯,显然没人住了。我抬头看了看电线杆子,修车的牌子没了。
旁边小卖部的老板在门口抽烟,问我:“你修车?”
“啊,是啊。”
“走啦,前一段时间走啦,不让在这弄了。他也干好多年了。”
“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吗?”我没法放弃,不然就回不了家。
“那我不知道,肯定是不在这边了。”
我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下班的晚高峰,天已经擦黑,我的车胎完全瘪掉,再没骑回去的可能,推车路又太远,两难;晚高峰道路堵得要命,叫车叫不到,附近不沾地铁和顺路的公交,又是两难。四难之下,心情一下差了下来。
小卖部老板看见我站着不走,突然说了一句:“你什么毛病?”
“我什么毛病啊?我修车啊我什么毛病!”我的语气随着心情变差。
“我说你车什么毛病。”
“哦哦哦,我估计是车胎扎了,早上打的气,下班全瘪了。”
“我这倒有气筒子,能对付回去吗?能对付回去就打上,先骑回去再说呗,现在修自行车的地方不好找。”
我怀着抱歉的心千恩万谢,打完气一路猛骑,到家又亏了九成气。
看来不修不行了。
随后两天,我抽空去了几处我“非常肯定见过”的修车摊,但竟然一个也没有开着。
到后来我甚至要弯着腰寻摸,只为了找找地面有没有诸如多年的油渍、遗失的零件这种蛛丝马迹。这执拗已不为修车,只是跟自己较劲——我脑子里那个场景如此确定,那车、那人、对开门的大柜子就在眼前,可如今丝毫看不到任何痕迹,仿佛那儿从没支过这么一个摊子。
我无法确认我脑子里那些言之凿凿的“肯定有这么一号人”的声音,到底是来自于我回忆产生的幻想幻听,还是曾经真实存在过。
心里虽然有点沮丧,但修车的事我不打算着急了,因为这车不但后胎漏气,这一年多大大小小的毛病也攒了不少,骑起来四处有响,我心想着等到周末好好找个修车师傅,彻底拾掇拾掇。
但坐了两天地铁,就再也忍不了了,车厢里憋闷、枯燥、无趣倒也罢了,下车时被坚持“先上后下原则”往里猛冲的人撞了几次,险些没下去车,心里开始不痛快,越发念起骑车的好处。
车得赶紧修。
我只好求助于我妈,这方面的信息,她比我要灵通得多。
她先是找了附近几个修电动车的铺子,人家一看我的车,都说不修,有不会修自行车的,也有说零件没地方找的,但大多嫌修我这车耗时费劲又不赚钱,来钱快的电动车都要排队了,人家不愿意耽误工夫。
她又给头两年给她修过车的一个社区流动修车师傅打了电话,那师傅说自己早就不在这片儿干了,现在在几公里外的街区专门修电动车,因为电动车生意多。
“不多赚点钱跟北京待不下去。”他在电话里笑着说。
修个自行车远比我想的难得多。
小时候,修车摊几乎随处可见,隔几条胡同路口的大树下就有一个修车摊子。
规模小一点的是小三轮车、小马扎和小铁皮柜子的配置;规模大的圈出一块地,光对开门儿的铁皮柜子都不止一个,算得上一个没房顶的门市了。
若是自家街边有门脸房的,便可以做成附近的旗舰店,有能接着电打气的高级设备。打气泵接出一条如成年人拇指粗细的红色管子,能拉老长,怼在气门芯上呲呲几秒钟就打满了。有时候打气管扔在地下没关,会喷着气到处乱跳,赤练蛇成了精一样。
不管规模大小,工具必然都装在铁皮柜子里。柜门一开,扳子、改锥、大锉刀,螺丝、螺母、长车条,链子、凳子、车座子,机油、胶水、香蕉水,柜子门内侧挂着各种宽窄大小的内外胎,俨然一小型工厂——地上还必得摆个脸盆,装着大半盆泛着油花儿的水,那是专门为找车胎哪儿漏气的。
修车师傅几乎一天都闲不住,因为要配合大家骑车的时间,所以要在别人上班前出摊,别人下班之后来活儿,算是早出晚归的工作,活儿多的时候经常要排队。
打气这种简单的活儿师傅不管,都是自己操作,电打气泵用完了放盒里几毛钱,普通的气筒子拿过来打几下连钱都不要。
同样的活儿还有掉车链子的,师傅一般给插个队,因为几秒钟就好,弄完还得教教你下回自己怎么上,给多少钱都成。除此之外,不管是车条折了换换条、车轱辘“龙”了拿拿龙、车把歪了正正把儿、车轴锈了加加油,都要亲自来。
那时候的人勤俭,无论什么坏了,必得先修,车胎也是。扎了的车胎不能换,都靠补,我第一辆自行车内胎的补丁不下四五处。
补胎算费事的,先要把内外胎都卸下来,再把内胎扒出来打上气,一段一段放脸盆的水里挤压,冒泡的地方就是漏气点,在漏洞那段用锉把车胎打磨薄,露出“嫩肉”,再上胶水,待到胶水没有水汪汪半干不干的时候,用一段“新皮”贴在上面,静候新旧结合。粘牢固了再打气试胎,过水确认没毛病,再撒了气把内胎塞回外胎里,最后再打上气,才算完活儿,整个下来怎么也得二三十分钟。
但就算是后面排了队,这项简单的工作也不糊弄,让后面的人把车先放这,吃了饭回来取就得。实在忙不过来就只好退掉。修车师傅心里都明白,自己干的就是这个营生,不能因为贪多而让活儿不好,满世界都是修车的,坏名声一出,下次就没人来找他。
同样的,修车师傅不能像别的行当贪回头客,一辆车修好了经年累月不坏,口碑自然就散播出去了,人人都骑自行车,只要你口碑好,就不怕没生意。
自行车骑久了都会有各种毛病,又是当年最主要的交通工具,修车摊就成了附近一片生活区域内最重要的“配备”之一,其地位不亚于菜市场,连裁缝铺和早点摊都比不了——针线活和起火做饭自己都能干,但车是真修不了。
我小时候觉得修车摊是个好玩的去处,没特别的事就会去那儿站着看一会儿。别的不说,光是自行车倒立就够我看十分钟——颠倒的东西最是诱人,角度不同,这玩意儿就添了新鲜感。满大街都是自行车,但你在别处绝对瞅不见自行车拿着大顶的景儿,更别说能把一自行车大卸八块,这是多少儿童的梦想,自己没机会下手,看看总是过瘾的。
修车师傅的手指甲永远油黑,指甲缝里常年都是泥,我们家楼里有个邻居从事修车,手指甲从没见干净过,洗完也挂着一层暗色的光。他说洗也洗不干净了,这辈子就当个“黑手党”了。说完就笑。
我那时总被我妈说指甲脏,一度很羡慕他可以“明目张胆理直气壮地脏指甲”,指甲脏这是多么大的自由和权利。现在想起来,这哪里是什么自由和权利,手上每一块油泥都是讨生活的痕迹,“黑手党”也不过是对生活不易的戏谑。
大概到我上了大学,修车摊都还不算稀缺,但再往后就越来越见少,留在这行的人买卖也愈发少了,他们被迫提高手艺范围,有的人连修鞋和配钥匙的活儿也能一并做了,补贴收入。
现如今满大街都是电动车的商铺,自行车都是大牌自行车专营,“通用”修自行车的地方越来越少。传统的自行车也几乎都是共享单车,如果车坏了,就在手机上报个修直接扔在路边,不用操心,自然有商家每天过来收拾,随手扫码开锁下一辆走人就好了。
再也没什么人需要修自行车。
最终还是我妈靠地面儿上的关系打听到,在距离我家两公里外的一条胡同里有一位修车师傅,我的自行车才得以修好。
师傅六十岁往上,在那片儿修了三十多年车。
他花了一个多小时,给车换了内胎,新换了两根闸线和闸皮,又把我这车上上下下不该出声、不该动弹的地方全紧了一遍,最后把链子清洁后加了油。修好的车轮子都变轻快了,车闸微微一捏瞬间就停,骑起来舒服极了。
修我车的工夫,有一位岁数不小的老头推着自行车过来修。
“今天活儿有点多,要拾掇哪儿您告诉我,不着急骑的话就把车搁这儿,开完药正好回来取。”
那老头大概说了说问题,踏踏实实地溜达走了。
我问:“您还知道他开药去?”
“这一片的都找我,这么些年,修车都熟人了,谁干嘛去都知道。”
“真好,您得一直干。”
“能干哪天是哪天吧,这不是我个人意愿能决定的。现在人都骑电动车,头些年我见天儿坐在这也没什么活,觉着自己挨这儿一坐一天跟一摆设似的。本来都不打算修了,岁数也大了,但撤了以后吧,隔三差五还有人跑我家找我修车。我说那就干着吧,也不为赚钱,也赚不着钱,就把现在这茬儿家里还有自行车的人伺候完,把这茬儿车修到不能修,我就退出历史舞台了。但凡还有一个骑自行车的,只要他找我来,我还能修得动,我就给他修。”
老师傅说得很有使命感。
我表达了感谢,推车准备离开。
“您这车经我手至少一年不会有什么毛病。”老师傅颇有点自豪,“有毛病再来。”
他补了一句:“我就住这院儿。”
这话让我心里踏实,我知道我的自行车今后出了毛病还能有个着落。车有着落,人也就有了。
修车铺越来越少,就像是大饭店边上不起眼的小驿站,它完全没有饭店的规模,也提供不了多么多的服务,甚至半天都不一定进来一个人,过往的人们慢慢忽视了它的存在。
但这条路上只要还有一个“骑马的”(我相信一定有愿意一直骑马的人),它的存在就有意义。
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在迅速转变着的跑道上,你不知道哪天自己就成了那少有的“小众需求人士”,遍寻不见自己那个“修车铺”,正如今日的我,或者明日的你。
总有一些人和物随着岁月以一种“悄无声息和猝不及防”的方式消失掉——悄无声息的是消失的他们,猝不及防的是留下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