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孟艾的爸爸被公安局带走了，这一切还得从杜方圆当选班长开始说起。

在正义小学的开学典礼结束以后，六年级一班的班主任白老师宣布，新来的杜方圆同学接替原班长，当选班级新任班长：“杜方圆同学品学兼优，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而且在老师说话的时候，人家从来不插嘴讲话，认真听讲，这样的同学是大家学习的榜样，原班长徐浒就当副班长吧。”

“好！杜同学，有什么需要的，我一定尽力配合。”徐浒站起身来，大大方方朝杜方圆打了个招呼，杜同学点头微笑。

白老师道：“好，请坐请坐，那么，大家掌声欢迎一下吧！”

掌声雷动。

程小是徐浒同桌，二人相互对视了一下，程小点头道：“办。”

二

作为正义小学的班长，杜方圆最初被赋予的权力是检查并向老师汇报。譬如全部科目作业的完成率，谁上课表现不好，谁值日做得不到位，都是要汇报的范畴。这个班长，从开学典礼这一天，就已经担负起责任来，眼睛如同监控器在班级中来回巡视，有两个同学在开班会的时候交头接耳被他发现，由于还不知道同学的姓名，他只好先记下他们的座位。杜方圆把这件事情汇报给班主任，引来教师办公室的阵阵好评。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杜方圆吧？果然是个优秀的学生！”数学老师率先提出表扬。

“是呀！人家杜科长的家庭教育的就是好，”英语老师抿了一口刚泡好的咖啡说：“你看，相貌不凡，小伙子精神！”

“谢谢老师，您们抬爱了，以后还得多多向老师们请教问题呢。”

“还很有礼貌呢！”

“随时欢迎呀，这孩子，真是会来事，有他当班长，是白老师你的福气了。”

“谁说不是呢，这孩子太让人省心了。”

“白老师，各位老师，我爸说了，请您们一定要对我严格要求，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您尽管吩咐，有什么我做得不好的，您就教育我，千万别手下留情，我一定做一个知错就改的好学生。”

“好！”白老师已经乐得合不拢嘴，恨不得双手捧住杜方圆的小脸，只好牵起杜方圆的小手道：“夫复何求呀！”

“哎？”语文老师道：“小白老师，你这句话出自《诗经》，上一句恰好是‘执子之手’，你——恋爱了？别太贪心嘛，唐僧肉好不好吃，也让我们尝尝鲜？”

办公室哄堂大笑起来，白老师却尴尬的要命，心里暗骂，这个语文老师向来这么讨厌，说话直接，太伤人心。

三

“调查清楚了，这个杜方圆骑个自行车，咱们小学就只有你们两个人有自行车。另外他喜欢干净，有洁癖，体育什么的应该比较差。他讨厌虫子，特别是绿青虫、吊死鬼一类的，他每天出校门往南走，会经过一片小树林。”

“好，程小同学我看好你，”徐浒阴笑了一下：“咱们这么办——”然后与程小窃窃私语起来。

这天放学后，徐浒与杜方圆一同走向学校车棚，一路上，徐浒向杜方圆介绍着班级里的情况，谁学习好，谁学习不好，谁胆子小，谁爱打架，谁和谁关系怎么样等等。二人走到车棚一推车，杜方圆的脸色变了。

“呀！有人把我气门芯拔了！”杜方圆喊道。

“啊？谁这么讨厌？”

“你车有事吗？”

“我车没事啊，你看，好好的。”徐浒捏捏车胎，又拍拍车座子。

“学校哪有打气的呢？”

“据我所知，没有，体育室这时候也关门了，不如你坐我车吧，我送你回去。”徐浒骑上车，示意杜方圆上车。

“这，不合适吧？咱们也未必顺路。”

“你住哪？”徐浒问。

“我往南走2公里，陶瓷厂那边。”杜方圆答。

“巧了，我往南走3公里，南关。上车吧。”

“那谢谢了。”

四

不用问，气门芯是程小拔的，此时的他已经和另外两个同学在他们必经的树林里埋伏好了，那树林不大，中间有一条小路，小路旁是条沟，下过雨后沟里全是淤泥，程小这帮人在树上，徐浒骑着车前来，与树上的同学使眼色，杜方圆坐在后座，刚好看不到前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被算计了。

一把把的绿青虫从树上掉下来，砸在杜方圆的身上，当然，也有一部分扔得不准，砸向了徐浒，徐浒顺势车把一歪，从车上跳了下来，杜方圆毫无准备，一跟头栽进了旁边的泥沟。

“啊——啊！要出人命了！”杜方圆还趴在沟里，地上湿滑他根本站不起来，领子上正有只大青虫向他脸颊爬过去，吓得他哇哇大叫着。

“妈的！老子治不了你们了！”徐浒装腔作势地骂道。

程小他们从树上跳下来，一哄而散了。

“这是谁干的！别让我逮着！呜呜呜。”杜方圆带着哭腔，狼狈地骂着。

一根树杈递到了他跟前：“没事吧？我拽你上来。”徐浒说。

“谁干的？到底是谁？”

“好像有一个是孟艾，另外两个我也没看清楚，他们跑太快了，”徐浒道：“哎，你这还算好的，我已经习惯了，以前当班长的时候，隔三差五让他们整——来，上来，哟，瞧这衣服脏的。”

“还臭呢！这回去怎么跟我爸交代。”

“这班长，不好当。是个得罪人的工作。你得认识每一个人，谁是谁，谁爱谁，谁怕谁。我说笑了哈，不是那个爱，是谁和谁关系好。当初他们整我的时候，比你这难看多了，你这不算什么。”徐浒顿了顿又说：“这样吧，如果你家人说你，你把衣服脱下来。”

“干什么？”杜方圆皱着眉头看着正脱衣服的徐浒。

“你穿我的，我家人不说我，我这算是做好事。”

“徐浒同学，你简直太好了！”

“行，患难见真情，咱俩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来来来，快穿上。”

五

一个周末的傍晚，教师办公室里正在讨论秋季运动会的事情。

“要说杜方圆这孩子确实聪明，这才一个星期吧，全班每个同学的名字都知道了，而且工作是相当可靠，就没有交给他的任务完成不了的。”白老师说道。

“您的意思是？”

“咱们学校每年运动会不是都有学生代表接受教育电视台采访的事情嘛？这种任务，我看没有人比杜方圆同学最合适的了。”

“嗯，杜方圆同学是不错，可是我的课代表也不错哦，形象上可是很出彩，去年还拿了全国少年儿童歌咏比赛的金奖。”音乐老师说道。

其他老师不插嘴，都默默听着。

“形象虽好，可是终归是要开口说话的呀，歌唱得再好，这毕竟是电视采访，对于12岁的孩子来说，讲话也是要有一定水准的，我看还是杜方圆好。”

“每年就说那么两句话，有什么难的？背下来就是。”

“那可不行，死记硬背和临场发挥能一样么？我觉得杜方圆这孩子行。”

语文老师给音乐老师使眼色，悄悄说：“你还不知道吗？人家是杜科长的儿子，白骨精嘴里的唐僧肉。”办公室便不再有争执。

六

杜方圆上了电视，还受到了校长的点名表扬，成为了全校的优秀学生。

“恭喜获奖啦！”放学后，徐浒对杜方圆谄媚道。从班里到车棚之间的距离，已经成了兄弟二人每天无人打扰的交流时间。

“哪里哪里，一个破口头表扬，不值一提。”

“话可不能这么说，刚来这么几天，全校都已经视你为榜样了！”徐浒继续捧道。

杜方圆心满意足地低头笑笑，转移了话题：“对了，那个程小同学，跟你什么关系？”

徐浒一惊，心想，程小是自己的马仔，莫非被他看出什么端倪？只淡淡地说：“没有，就是普通同学关系。”

“他人怎么样？”

“他人挺简单的，也直来直去，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哦。”杜方圆若有所思。

徐浒话不敢多说。

“他今天没带美术书，我这坏人当还是不当呢？”

“这——”徐浒灵机一动，只用了零点零一秒思考，瞎话不打草稿，顺口编道：“我都不好意思说，那个，程小这人挺仗义的，是他把书给了我。”

“啊？那就是你没带书？”杜方圆问。

徐浒低着头嘿嘿笑道：“你不会把我告到白老师那去吧？”

“当然不会，咱俩什么关系，再说，美术课它重要嘛？”杜方圆说。

“够意思，走，我还有5块钱，学校北门有个卖地瓜干的，带你尝尝去！”

二人拿了一人一小袋地瓜干，又把自行车推到学校外的一条斜坡路的最高点，找个地方坐下，面前正好是一片建筑的楼顶和远处的斜阳。

“地瓜干真好吃。”杜方圆说。

“以后想吃就吃。”徐浒说。

“不跟你客气，”杜方圆吃了几口，又问道：“那个孟艾，你熟么？我看他自称全班老大什么的，挺狂啊。”

“是，傻大个儿，他爸是建筑工地的，他也有膀子力气。爱往网吧跑，他个儿大，人家也不看他身份证。这人学习成绩不咋地，每次考完试回来脸上准有个鞋印，之前我还看见过，他爸开家长会的时候当着大家的面儿骂他不争气。所以他第一讨厌学习好的，第二讨厌班干部。”

“为什么？”

“你想啊，他爸成天拿学习好的和班干部跟他比啊，他恨不得全天下都跟他一样，都考不及格，都调皮捣蛋，他爸也就不说他了。”

“哦。”

“怎么了？”徐浒想，孟艾这个人之前没少给自己添麻烦，应该挫挫他的锐气。在陷害杜方圆的事件里，徐浒也故意提到孟艾这个名字，杜方圆忽然提及此人，他正想听听杜方圆的想法。

“没事没事，吃地瓜干。”

七

“下一节的体育课改自习课了，大家背诵《詹天佑》，30分钟后班长抽查，不及格的同学到办公室找我。”下课铃响起，语文老师说道。

“詹天佑不怕困难，也不怕嘲笑，毅然接受了任务……”上课铃声响起，大家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没有老师带领的课堂又喧闹了起来。

“孟艾！”程小回头望月，对最后一排的孟艾挤眉弄眼，又从自己袜子里摸出5块钱显摆。

“滚。”

“放学，网吧啊？够你俩小时了。”

孟艾一乐，合上书，满脑子游戏画面。徐浒方才偷偷给了杜方圆一个信号，这一幕才恰好被不远处的班长看到。杜方圆看了看表，差不多到了检查大家背诵的时间，于是背起手，煞有介事地查了起来。

检查开始，班级竟然安静了下来，这可不行。

“我查我的，你们背你们的，不耽误。”杜方圆说着，教室里又喧闹开来。

一般同学背上两三句话，也就过了，但走到程小和孟艾这里，偏要让他们背完，差一个字都不行。二人背的磕磕巴巴。

“停吧，别背了，你袜子里藏的什么东西，拿出来？”杜方圆对程小说。

徐浒看在眼里，他也了解杜方圆的为人，于是对程小点点头，示意他交出去。

“没什么，就这个呗。”程小磨磨叽叽地掏出钱来。

“没收了。期末再找我来要。”

孟艾小声骂着娘，课文没背成，免不了老师一顿骂，放学也无法去网吧玩游戏了。

作为徐浒的同桌，程小也抱怨着：“你也不帮我拦着点，不义气。”

“说这话亏不亏心？你没带书的事我可帮你扛下来了。”

程小还是憋着气，默不作声。

徐浒劝道：“你就消消气吧，他既然收了你的钱，就不会去老师那告你的状了，”徐浒对程小说：“孟艾就不一定咯。”

“真的？”程小转念一想，老师只把孟艾叫走了，却没有叫他，心里还琢磨呢，担心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你就放心吧，这事儿杜方圆已经替你摆平了。所以以后出事情，用点这个，好使。”徐浒右手拇指捻着食指和中指，做点钱的动作。

八

日子长了，程小逐渐把这个事情告诉了身边的朋友，大家为了给班长留下个好印象，都纷纷投其所好，拉拢与班长之间的关系。不到一个学期，孟艾成了班里被孤立的对象。而他也成了班里不折不扣的差生，很多学生除了学习，课上最大的任务便是盯着孟艾，但凡他上课打了个喷嚏或者掉了块橡皮，都可能会被人记下来告到班长那里，而班主任每天除了上课，剩下的时间就是用来批评孟艾。

终于，白老师找孟艾的家长谈话了。

“您看，这是孟艾这段时间的成绩单，只有2个良，剩下的全是及格。”

“俺娃全班排名是多少？”

“喏，在这里。”

“31名，全班42个同学，怎地是俺娃？”

“成绩只是一方面——”

“这不是有一个优？”

“我说这个您还袒护着孩子？那是体育，我都不好意思说，体育重要吗？体育跟文化没有关系，说白了，您体育也可能是优，您在工地搬砖，身体素质很好的，可是除了这个，您还有别的选择吗？学习，就是为了孩子将来能有更多的选择，有更多的选择，这样才谈得上自由。”

“你教育的是，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俺家娃留级啊，俺可丢不起这人呀。”

“您看，这又是您的想法不对了，留级没有什么丢人的，只是为了让学业更扎实，正义小学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本着为孩子们负责任的最初目的，如果小学的课程没有学扎实，到了中学，更容易落后，这样孩子更会产生厌学心理，到那个时候就晚了。”

“俺打他，骂他，俺让他努力赶上来中不？”

“这不是您让他努力就能努力的事情，您知道教育孩子的方法吗？”

“俺知道。”

“我看您根本不知道，打他骂他，根本起不到任何积极的作用。孩子马上就到青春期了，会有逆反心理，这要是再这么下去，恐怕将来会很危险啊！”

“俺知道，可是俺就是不想俺家娃留级。娃他娘走的早，是俺失职了，俺给您跪下了中不中？”

“您这是干什么呀？这也不是我个人的决定，这是全校师生的决定？”

“咋？全校师生？”

“嗯，同学们写了封联名信。”

“咋？俺家娃就这么招人厌？”

“哎，您别激动，自己看吧。”白老师把信递给孟艾的父亲，双臂交抱着。

“这上面只有30几个签名，怎地是全校？”

“您还真希望全学校签名呀？这里面都是他每天接触得到的同学了，30几个还少吗？”

留级的决定无法挽回，孟艾的父亲拿了几张纸和孟艾的成绩单走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他对着媳妇儿的照片喝了许多酒，醉得睡去，醒来也没有看见孟艾的身影。

九

“孟艾这小子，可还没死心呢，他最近老旷课，在学校附近晃悠，可得小心他来学校找茬。”徐浒对杜方圆说道。

“谁有办法？”杜方圆问，此时围在他身边的已经有十几个人。

其中一个说：“我爸是给领导开车的，放学他也会接我，我们顺路给你送回去。”

“好啊，哈哈。那就太感谢了。”

“我爸说了，他希望有机会请你和你父亲来我家吃饭，聊聊他们工作上的事情。”

“好说好说。”

十

“孟艾！你怎地不去上学？俺找你一天勒！你这逼崽子净整这事干什么？”孟艾的父亲没有去上班，精神萎靡的他找到学校，在门口看见孟艾，忽然抖擞起来。

一看见父亲那张憔悴的脸，孟艾哭了，一是觉得自己苦，二来是觉得父亲苦。

“哭啥勒！叫你不学好！”孟艾父亲一脚踹过去，孟艾摔了个狗啃屎。

“爸，不是我，是他们陷害我。呜呜呜。”

“你净说些啥勒！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说着又铆足了劲，朝孟艾的大腿踢过去。

“爸！别打了。那班长杜方圆，给他恩惠的就被他待见，我这啥也没有的，他却要往死里整我。”

“你说清，俺听不懂！”

“同学都给他钱，他攒起来，都用来害我了，还说什么‘还政于民’，其实是还大家的钱，大家还得替他办事儿！”孟艾大口喘着粗气，憋得脸红脖子粗。

“逼崽子接着说！”

“那联名信是假的，都是杜方圆花钱买的，一人5块钱，都他妈的签了名字，好多签名的同学都不知道上面写的是啥！爸你可别信学校的啊！”

“真的？俺带你去你母墓地，你敢对她发誓不？但凡有半句假话，俺打断你的腿！”

“敢去！全是真话！”

“好，不用去了。我这就去学校找你们老师去！”

十一

“咋来了这么多警察呀？还有一辆救护车。”课间休息，程小看着窗外说。

“我看看我看看。”徐浒探过头来：“哎？那不是孟艾么？”

“白老师哎！白老师！”全班同学全围了过来。

“白老师被救护车拉走啦！”

哄——班里炸了锅。

“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班长杜方圆说：“知道的我给他5块钱。”

“我知道，刚打听到的，千真万确，白老师让孟艾他爸给揍了！”

—END—

郭诚，微博：

旅行摄影师、青年作家。代表作：《介不介意聊聊天》、《我们好像在哪见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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